事实上,规划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反规划”——在城市建设中,首先进行不建设区域的规划,把一些需要生态保护、传统历史文化遗存等区域先控制保护起来,在此基础上,再对保护范围以外的区域进行城市规划,使两者有机共存。
——湖南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魏春雨
齐白石曾对学生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城市建设也是如此。一味简单模仿,只能导致城市面貌的雷同、刻板与僵化。“南方北方一个样,大城小城一个样,城里城外一个样”。当城市的面貌被格式化,千城一面,不只是物质空间形式上的雷同,更说明了城市文化个性的贫乏。
在湖南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魏春雨看来,没有个性的城市,只是一堆“钢筋混凝土的堆砌物”。而在新型城镇化的下一个关键节点小城镇的建设上,如何避免“被千城一面”的命运,魏春雨提供了一个探索的方向——让城市“自由生长”,并享受这种漫长而温馨的自然过程。本报记者戴丹文洁实习生尚静长沙报道
“千城一面”至少有三方面原因
潇湘晨报:截至2012年,我国的城镇化率已从1978年的17.9%提升至52.57%,与世界平均水平相当。有专家测算,如果中国的城镇化率以当前每年1%的速度上升,那么到2030年我国城镇化率将达到70%。但是另一方面,中国城市的脸孔却越来越相似,大广场、宽马路、高楼房……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魏春雨:据说中国现在每年消耗的水泥,几乎是世界消耗量的一半。这应该是人类以前没有遇到过的现象。但是我认为现在的城市建设问题不是它的速度和规模,而是它潜在的美学不符合中国的状态,是虚假的美学。
中国眼下已经进入超速城市化的阶段,“千城一面”似乎是难以跨越的迷局,最大问题是需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发展模式。
潇湘晨报:您认为导致“千城一面”这种现象的根源在哪里?
魏春雨:原因是多方面的,你可以说它是社会问题,也可以说是审美问题,还可以说是体制问题。在我看来,目前的机制形式下出现“千城一面”的情况难以避免。
随着人们生产生活方式、交通出行方式的改变,中国传统的聚落关系中的宗法体系和规则都已经不适应社会的发展,传统城市的人文肌理很难维持下去。而另一方面,工业化后技术应用雷同,造成了这种现象。我们过去建房屋主要用木材、石头、砖瓦,现在都很少用了。现在都变成了钢筋、水泥、玻璃等材料,传统的木质建筑少了。现代化的技术有快速装配、模块化的特点,可以简单拼装,大量重复制造,甚至可以像搭积木一样组合式建造。
第二个原因是,人们缺乏对城市文化肌理的保护和研究,或者说人们并不清楚对于一个城市,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我们国家有着很悠久的城市历史,有很多的著名古城,如西安、北京、南京、杭州、洛阳、开封,但这些城市都没被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享有这一称号的古城只有山西的平遥古城和云南的丽江古城。大的文化古城都被现代工业文明毁坏了,这与人们对于历史名城的藐视与不珍惜是有关系的。
再一个重要原因是城市建设缺少科学规划。一些地方对于现代化的理解也有偏差,认为摩天大楼、“方盒子”就代表了现代化。建筑的尺度体系崩溃了,干什么事都很浮夸,要超大,要气派。
城市规划很重要的部分是“反规划”
潇湘晨报:作为建筑学界的专家,您曾经去过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交流和考察,您觉得那些城市有哪些经验值得借鉴?我们推进新型城镇化,城市要形成自己的特色,在规划方面有哪些是可以去努力的方向?
魏春雨:美国和欧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城市规划模式,美国只有两百年历史,是在没有任何传统和空间束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不追求密度,以汽车和高度自由的私人空间作为规划的第一考虑因素;但是欧洲,却有着千年的城市发展的历史延续,比如巴黎,曾经就有一些人骑车在街上抗议,说汽车驾驶过快,自行车像老鼠一样到处躲,使骑车者感到很没有尊严,而步行者也一直在呼吁步行的尊严。所以在巴黎,行人的基本尊严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自行车和汽车。我们在欧洲的城市里漫游,往往行人在过马路时,汽车都会在很远的距离停住,行人优先,这已经成为驾驶者的基本素质。
近期中国的城市规划,是以汽车为尺度作为城市规划的前提。
事实上,规划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反规划”——在城市建设中,首先进行不建设区域的规划,把一些需要生态保护、传统历史文化遗存等区域先控制保护起来,在此基础上,再对保护范围以外的区域进行城市规划,是两者有机共存。从一个极端的角度说,城市就应该自然生长、公众参与,无论是城市的建筑也好,还是城市的功能也好,都应该顺其自然。
潇湘晨报:如何理解城市的“自然生长”?这是否只是一种存在于理想中的境界?
魏春雨:城市当中的不同群体,和它的发展形成一个自然关系,而不是规定性关系。城市必然会有高密集的地区,有堵塞的地区和疏朗的地区。我们不能期望CBD里不堵车,但是有可能城市如果这里堵塞严重了,那么市民就不在这里住了,换个地方,城市应该具备这种置换更新能力。
在历史上,有些城市是因为一个产业而形成,有些是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而兴起……不同的城市因为它的区域不同、气候不同、地形地貌不同、文化民俗不同,受各种综合因素的影响而自然形成了千差万别的形态:苗家的吊脚楼,徽派的马头墙、小青瓦,侗族的风雨桥,客家的土楼,上海的石库门,北京的四合院……“三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
城市的“自然生长”是明显的“反规划”思维,虽然现在这样提显得不是很客观和现实,但是像巴西利亚那样的现代主义的悲壮的都市规划已经证明,理性的思维难以驾御和规划城市,或者说,难以建成好的城市。
现在提让城市“自然生长”,我想是一种漫长而温馨的自然过程。虽然中国的城镇化热潮不可逆转,而“千城一面”的现象一时之间也无法避免,但是也许,会通过很多人的努力一点一点地得到改善。
“城市名片”可以是一栋古旧的老房子
潇湘晨报:在城市的建设和发展过程中,我们注意到“城市名片”越来越成为一个热词,一方面一些自然的原生态的东西因为“城市名片”的打造而失去,但另一方面也确实带来了一些可观的经济利益,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魏春雨:中国还处在一个城市文化发展的初期,人口的综合素质也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现在人们还不是非常清楚一个城市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比如:威尼斯就曾经采取措施,限制旅游业的无序发展,因为当地市民会觉得我生活在这座城市,反而像动物园里的动物被天天观摩,失去了生活应有的氛围和质量。还有巴黎,它的每一处细节都让人非常舒服,因为200多年来巴黎一直是将城市作为一个整体来经营,而不仅仅是单纯的古建筑或街区保护。
在欧洲的一些小城市,他们的“城市名片”也许是一栋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房子的主人会对建筑的内在进行现代化的改造,但是一直谨守着外形不做改变。而在中国恰恰相反,喜欢在建筑的外貌上“洗脸打粉”,内在不做处理。
在欧洲,一个老教堂要修三百年很正常的,一幅壁画的修复必须要找到原来的材料,原来的那材料是矿物质的、植物的,手工艺人反复去调配,绝对不会用现在的化工原料去做,他要是修不了就会告诉你这地方是修不了,这就是回归原真性的问题。而在国内,用现代材料去做古镇已经成为一个产业链,你如果要用原来的材料去做可能更贵,工艺也许已经失传。这里面其实存在着审美的差异、理念的差异、体制的差异。
其实城市的建设,核心是人,应该以人为本。追求经济效益并没有错,而城镇化的推进总是面临着经济效益与文化传统保护之间的博弈与平衡,这又衍生出一系列的课题等待破题,中国在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现在中央提出加快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城市发展的方式也要转型——不仅要强调规模、速度,更要强调质量、效率。城市发展是多方面的,包括社会、环境、文化等许多方面,当然经济也很重要。城市建设应该将经济、文化、社会、环境等诸多方面综合考虑,而不应该偏重于某一方面。现在我们的建设中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偏差,片面地追求快速发展,其他方面没有配套,于是出现很多“城市病”。治疗“城市病”,关键是要“慢”下来。
抽离了文化,城市就是行尸走肉
潇湘晨报:随着新型城镇化建设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聚焦到大城市周边卫星城、小城镇的建设中来。我们走访的靖港、乔口、热水都是人口非常有限的小集镇,多的人口两三万,少的不到一万。这种微型城镇要避免和大城市一样的命运,走入“万镇一面”的怪圈,有哪些值得尝试的方法和途径?
魏春雨:对湖南来讲,其实可以分几个层面来看。第一就是区域因素:湘西、湘中、湘南、湘北,在地理气候各方面都是有差异的,我们不能把湘西的吊脚楼做到湘东去,而平地的合院在湘西也不适宜。第二个因素是地景因素,地景其实是特别影响小城镇风貌的,山地、浅丘、丘陵、湖区、平原,不同的地景因素,它处理的空间形态、建筑造型,是肯定会有差别的。
第三就是文化和民俗存在差异。不同的民族,图腾不一样,服饰不一样,习俗不一样,在小城镇的建设上应该是有所体现的。现在中国是一个大的体系在运转,可以说生活习惯是越来越趋同,我们正在丢失的宝贵的民族的和传统的东西太多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都要去造古镇,如果要求一个小城镇的建设完全按照传统的历史的东西去造,是不现实的,我们可以做造型很现代的东西,但是完全的“无中生有”肯定是错误的。你可以根据城市的自然生长的一些属性和特点去营造,有的小镇也许是新的交通枢纽,有的是旅游热点,有的商业发达,有的是物流集散中心,像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就在沙漠里也可以变得世界闻名,因为它有特点。
小城镇的建设,一定要因地制宜,和你的产业结构、空间和交通结构、空间形态、生活方式的特色,都有统一的关系。而且应该具备软性的一面,有街巷生活,有城市活力,自组织体系相对完整,新的和旧的有机融合在一些,和谐共生。
真正好的小城镇,不仅要有特点,还要有自我完善的能力。
潇湘晨报: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如何看待城市文化对于一个城市的意义的?
魏春雨:(沉默了半分钟)我觉得,文化几乎是一个城市的全部!城市的功能中,应该蕴含着城市的文化,所以如果抽离了文化,城市就是行尸走肉,文化是城市的灵魂。
城市文化内涵不是跟我们的财力物力成正比的,所以它更加的珍贵,它是要积淀和生长,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很多城市实际上是没有文化的,它只是一堆钢筋混凝土的堆砌物。
我可能说得比较绝对,但是现在我所看到的世界名城,大都是文化之都,不管它们是什么,我们能记得住的都是它们的文化。
下期预告 城镇化进程如何兼顾生态保护?
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矛盾,正在成为城市管理者的一个难题。专家称,在中国城镇化发展的关键期,上述难题已蔓延至最为基层的城镇。如何有效平衡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关系,让市民在乐享经济发展成果的同时,在青山绿水间呼吸,这已经成为考问中国行政体系的重要命题。
潇湘晨报本周四(7月4日)将推出《城镇进化论——湖南新型城镇化样本调查》大型主题报道系列之“城镇化与生态”,一方面展现寨市自古以来在保护生态方面取得的良好经验,另一方面也将讲述耒阳等新兴城镇在工业发展中面临的生态困惑,同时就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关系等问题,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所副所长魏后凯以及湖南工业大学建筑与城乡规划学院院长、长株潭两型社会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全球低碳城市联合研究中心副主任周跃云。记者徐海瑞
(原标题:注重“反规划”,让城市“自然生长”)